東西問丨張平：如何打造中國特色的知識產權保護“新高地”？
中新社廣州3月5日電 題：如何打造中國特色的知識產權保護“新高地”？
——專訪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張平
中新社記者 王堅 許青青
知識產權保護是科技創新與經濟發展領域的重要一環，也是當今世界普遍關注的焦點問題。中國近年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有何創新和亮點？如何打造中國特色知識產權保護“新高地”？近日，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京大學粵港澳大灣區知識產權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北京大學武漢人工智能研究院副院長張平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圍繞上述問題展開討論，并介紹廣州開發區深化知識產權保護與運用綜合改革試驗的相關成果。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目前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的進展如何，在國際上處于什么位置？
張平：中國知識產權制度隨改革開放建立，與市場經濟發展動態密切相關。
改革開放初期，經濟發展以制造業為主，許多企業以“來料加工”“三來一補”等模式生產，創新水平不高，品牌保護的市場需求較弱。
其后，中國從制造型經濟向創新型經濟轉變，越來越多高新技術企業崛起，擺脫了專利領域的“被許可方”角色，自有品牌也成為迫切的需求。
時至今日，中國通過PCT途徑(Patent Cooperation Treaty，《專利合作條約》的英文縮寫，系有關專利的國際條約)提交專利申請量已連續四年位居世界第一，中國已成為名副其實的知識產權大國和世界創新版圖的重要一極。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中國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有哪些創新舉措？其中，粵港澳大灣區知識產權運用與保護綜合改革有哪些新進展？
張平：中國知識產權的司法制度也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由專利法、商標法、著作權法、電子商務法、反壟斷法、科學技術進步法、電子商務法等法律法規構成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逐步完善，并與國際接軌。
不同于世界其他國家，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擁有從最高法院到省高級人民法院、地方法院的全面建制，這一建制的改革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特色”。此外，中國知識產權“三審合一”的審判制度，也是中國獨屬的司法制度創新。同時，中國正在產業領域作新一輪的科技創新部署，培養高價值的專利與馳名商標。
在粵港澳大灣區，廣東部署推進國家知識產權保護示范區建設，匯聚了眾多大型創新型企業，擁有龐大的知識產權申請與投產應用率。以廣東企業為當事人的許多知識產權大案要案成為典型，對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產生正向影響。
另外，以廣州開發區為例，該區是中國國務院批準的全國唯一知識產權運用和保護綜合改革試驗區域，除了知識產權貫標、高價值專利的培育(如“瞪羚計劃”，即培育科技型中小企業的行動計劃)等各項知識產權的推進措施，近年來還關注地理標志保護、海外知識產權維權、數字經濟知識產權保護等細分領域，推出一系列創新舉措，也可視作“中國特色”創新。
中新社記者：關于海外知識產權維權，有哪些綜合改革成果？應如何發揮這部分綜改成果的作用，提升中國的國際競爭優勢？
張平：中國此前發布了《企業知識產權管理規范》，按照國家標準指引企業做好人員保障、制度安排、專利與商標布局，這便是“知識產權合規”的雛形，主要是幫助企業制定一個配套的、符合國家標準生產的“整體做法”，以此實現可持續發展，也不失為一種“中國特色”的創新舉措。同時，中國在知識產權證券化、知識產權運營、知識產權資本化等方面也進行了大量探索，比如“知識產權質押”“知識產權保險”“知識產權股票發行”等。這些措施旨在通過國家公共基金，促進中小企業的知識產權利用，提升其知識產權保護意識、能力與效果。
未來，知識產權海外維權的情況將會非常復雜、多元。通常而言，提起海外糾紛案件的目的并非訴訟本身，而是進入市場并贏回利潤。近些年，中國崛起了不少知名高新企業，比如騰訊、華大基因、網易等，他們重視海外業務，積極應對海外知識產權糾紛，也期望把“專利戰”拉回中國主場。以華為與三星的案例為例，首先是三星在全球市場上起訴華為，華為也在中國發起對三星的訴訟。后來，該案以華為與三星達成全球和解告終，體現了“以訴制訴”“以訴求和”的經典訴訟策略。
當然，海外維權還與企業的實力密切相關。比如，有些中小企業有維權意愿，卻沒有應對訴訟的金融實力，上述的“知識產權保險”就能通過補償律師費等途徑予以支持。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的國際大舞臺中，中國將首先迎來哪些挑戰？如何合理應對？
張平：中國開展了許多國際性合作，2021年9月正式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同年11月申請加入《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因此，中國國務院要求在有條件的自由貿易區，提高對接國際高標準經貿規則(下稱“高標準規則”)的實施，這對大灣區知識產權保護提出了更高要求。
比如，中國履行“入世”承諾，加大了商標的保護力度，但僅有對假冒商標的執法標準，并不包含海關“混淆性商標執法”標準。一旦加入CPTPP與DEPA，就意味著海關必須立刻對混淆性相似商標進行判斷和把握，如果判斷兩個商標存在相似(即混淆)，便可以查扣貨品。中國是制造業大國，眾多貨品都有可能因此被查扣，卡在海關。
再者，對接高標準規則需要中國知識產權法律的深層次調整和修訂。但在一些如粵港澳大灣區內的試點地區，不等法律條文變更便開始推進高標準規則對接，區內企業當即需要履行相關承諾，也同時面臨上述的貨物被查扣的風險，陷入難以保護自身利益的困境。
因此，對接高標準規則是下一步在綜合改革方案中應予以高度重視的內容。
中新社記者：廣州開發區的知識產權運用和保護綜改試驗中，未來還應關注哪些問題？您對此有哪些規劃建議？
張平：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的制度建設已基本接軌，在保護意識及相關大學學科設置上甚至優于許多國家，但在實際工作上還有欠缺。譬如專利品質不高的問題、賠償額度平衡的問題。
谷歌在國外被訴時，賠償金額通常在數十億美元，但中國企業難以達到如此規模；在食品領域，中國既定的賠償標準是“五倍”，但考慮到物價與各個國家地區的差異，實際執行應當更加靈活。
中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整體仍需提升，具體可以參考當下提倡的“大保護”“嚴保護”“強保護”，以高品質知識產權、高競爭力、高賠償給付為目標。
此外，在商標保護方面，應引導企業樹立品牌保護意識，培養“百年老店”意識，而非“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完)
專家簡介：
張平，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京大學粵港澳大灣區知識產權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北京大學武漢人工智能研究院副院長。曾在美國華盛頓大學法學院、日本東京知識產權研究所、美國斯坦福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曾參加國家中長期科技發展規劃研究；主持科技創新與知識產權戰略研究、信息社會知識產權保護與應用研究、中國高校專利成果轉化模式及政策研究、互聯網基礎立法、數據要素市場建制與法律治理等多項國家重點研究項目。著有《知識產權法》《標準化與知識產權戰略》《共享智慧：開源軟件知識產權問題解析》等。
